中秋节晚上的月亮格外大，格外亮，格外近。

　　该睡觉了，周云峰睡不着，抬了把椅子，坐到宿舍前的空地里看月亮。月亮里, 老吴刚似乎还在砍那株永远也砍不倒的桂花树。从远古砍到今天，从平原砍到高原。

　　他想到了西西弗斯神话中那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石头。

　　东西方文化中，居然有如此相似的神话内核。也许，不论是黄皮肤，还是蓝眼睛, 人的情感都是相通的。

　　当年李白写“床前明月光”时，也许就在中秋？也睡不着？

　　帅老师打电话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。隐隐听到有“请家长““班主任“等词语。 显然又是孩子的事情。

　　打着打着，帅老师走了出来。“咦，周老师，你在这儿！”他有些吃惊。

　　“睡不着。”周云峰指了指天上，“看月亮。”

　　帅老师回屋抬了把椅子，和周云峰并排坐下，闷着头看月亮。

　　“咋啦？ ”周云峰问。

　　“还不是娃儿的事。“帅老师没好气地说，“你知道我在外面支教七八年，管 孩子的时间少，他妈又管不好他。哎……“

　　“喔。”周云峰知道帅老师的孩子今年刚初中毕业，学习习惯不怎么好。

　　“这不，才去双流艺体校几天嘛，老师就打电话，请家长了。这娃儿真是愁人。“ 他仰望着星空，背靠在椅子上，伸长了双腿，一副无奈的样子，“你知道，我在艺 体校待过，现在孩子的学习这样，我都没有脸回去了。“他停了几秒钟，“懒得跟她说，我把电话关了。”

　　说什么好呢？周云峰觉得还是不说为好。他当年就在艺体中学读完高中，那时, 帅进在那儿当老师。

　　他们这么一嚷嚷，其他几个老师也走出了房间。“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，原来你们俩也是。“

　　大家一起坐在夜色里看月亮。谁都知道，巴塘的月亮这时也照着双流。

　　帅进最先打破沉闷，作为一个老支教，思乡的愁绪他体会得太多。他给大家讲起了自己的支教经历。

　　帅进2001年就到了高原。那年夏天，共青团成都市委在成都各区县组织一批老师来甘孜州支教，帅进报了名，他是英语老师。同批的双流教师还有籍田镇中的张胜利和胜利中学的邓东。

　　经过两天培训，支教队在教师节一早从成都乘坐五辆大巴出发，教师们每个人 胸前都带上了大红花，光荣得很。当天晚上到达康定，等在康定宾馆的迎接的人们，给成都来的老师献上洁白的哈达。

　　“那场面真是热烈啊，载歌载舞。“

　　第二天，甘孜州各县教育局到康定接人。双流的三位教师分到九龙县中学。

　　帅进初上高原也失眠，他记得那天晚上看电视到深夜，懵懵懂懂地看到飞机把 大楼撞了，以为是电影，后来才发现是真的，是美国的“9・11”事件。

　　九龙中学的刘校长，家在仁寿县。大学毕业后，响应国家号召，分配到九龙， 那时还不通路，他从康定骑了一个星期的马才到。一干，就是几十年。

　　帅进到九龙那年，全国都在抓“普九”工作。他被安排协助刘校长抓“普九” 。 抓“普九”，免不了下乡。

　　有一次下乡返回，大概下午六点钟左右，要走过一个叫“湾子”的场口。那里山高风急，山上容易坠石，是当地出了名的危险地带。那天刚下过雨，老乡见他们要过那个湾子，对他们说，“一定要把细，上面要垮石头下来……”

　　依着老乡教的方法，他们过坯口时，两个人看着山，一个人先过。山上树木不动，说明安全无风，就喊：“走，走，走……”见树木一动，就喊：“停，停，停！” 即使停也要紧靠着岩壁。这样走走停停，一弯一拐，几十米路，至少走了 30分钟。

　　顺利走过去的人，站到对面安全的地方又回头看着山，让第二个人过来。

　　最后过来的一个老师，在“走走走”的喊叫声中，提心吊胆走到半途，刚想跑快点， 上面的石头就开始滚下来，急得对面的人大声喊：“石头下来了。注意！注意！” 听到慌张的喊叫，他抬头一看，吓得到处躲闪,躲一阵后，坠石停了，他又开始拼命跑。 两边是山壁，下面是泥泞山路。他拼命跑，拼命跑，拼命跑，终于跑了过来。

　　“明明听到钥匙啪的一声掉到地上，都不敢捡，因为没有机会，也没有勇气。” 那个老师说，“回去只有撬门了，有命撬门，总比没命进门好。”

　　山高路险。在大自然面前，人的力量真的是太渺小了。

　　帅进第二年就回了双流，当时不知道可以连续支教。

　　2007年，学校又有援建指标,他报了名,再次去了九龙。那年到九龙的人有11个。 黄水中学除了帅进，还有游建。

　　帅进这年和另外四人分到了沙坪中学 个片区中学。学校在九龙县东南部的乌拉溪乡，距离县城六十来公里。

　　第一年学校安排帅进教地理。 只有一个比较年轻的谭老师教英语， 其他人则教地理、历史或生物等学科。

　　第一学年下来，五位支教老师的科目，在全县统考中个个名列前茅。第二年他们工作量一下子上来了，帅进教三个班的英语，正课和自习加起来一周24节课。

　　“那几年常年在外，对儿子的照顾少了，对儿子的学习辅导也少，现在孩子学 习不好，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但也没办法，你想,这世界上的事,又有多少能两全？ ”

　　帅进在沙坪中学，一待就是五年。

　　2012年夏天，帅进和几位双流老师奉令调到巴塘支教。

　　帅进的故事让气氛活跃起来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，最后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期中考试的成绩。

　　帅老师毕竟支教多年，他安慰大家，慢慢来，有进步就好。不能急，急也没用。 周云峰说：“不急不行，看着他们的卷子难受啊！”

　　帅老师起身续水后，又回到凳子上。“他们在学习上，肯定有一些问题。但藏族学生重感情，这是优点。”

　　周云峰说：“这倒是。”

　　帅老师又讲了_件事。

　　去年六月，他离开沙坪中学的前一天，同学们知道他要走了，下学期不会来了， 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。讲台下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，包括平时最爱说话的那两个男生也安静下来。毕竟和他们已经有了感情，一下子要离开，他们一时接受不了。

　　“教室里安静了三十秒，有一位女生开始抽泣，然后又有人开始抽泣。我不忍 心看下去，默默离开了教室。那一刻，教室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，都呆呆地望着我，没有声响，说实话，当时我也有些心酸。

　　“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。不料下午，一位学生来到办公室，是一位平时 成绩不怎么样的学生。他走到我跟前说：’帅老师，您要走了，我有一样东西送你留作纪念。'这位学生从英语课本里拿出一张干净平整的一元纸币，递到我面前说，帅老师，我们会想你的，我们都很爱您。

　　“说完，他就转身走了。弄得我莫名其妙，送一元钱给我，是啥意思？当然， 既然是学生送的，就不能把它只当作一元看待，而是学生的一份情谊。我把钱收好，当时没有在意。回到双流很久，这事一直挂在我心上，这学生为啥会送我这么一个奇怪的纪念品呢？

　　“过了很久，我才发现这张纸币的秘密在编号：A56Z520520o “

　　周云峰问：“怎么讲？ ”

　　帅进说，按同学们喜欢的网络语来说，这串编号含义就是：我爱你，我爱你。 多么心细的孩子，多么有情谊的学生。这张钱，一定是他收藏了很久的东西。把自 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自己的老师，这就是藏族学生的可爱之处。

　　（曾鸣 李文旭/文）